自由之塔第一石 911遺址重建

自由之塔第一石 911遺址重建  張北海

不論建築界和評論界如何看待這幢大樓,此座「自由之塔」倒是滿足了紐約居民的一個基本渴望。它的確毫不含糊地填補了下城天空線的空無。總建築師查爾茲更豪不含糊地宣稱,「這是曼哈頓尖端的驚歎號!」

此石相當可觀,上州土產花崗石,黑中帶灰,隱隱一片墨綠,這裡那裡,撒著一粒粒暗紅色石榴石(紐約州石),大約五英尺半高,四英尺寬,十英尺長,重二十噸。

其磨光的一面刻著幾行大寫的英文字,並飾以銀葉;「緬懷悼念2001年9月11日罹難人士並向永恆之自由精神致敬──2004年7月4日」

簡單儀式在地下七十英尺之處基岩進行。一個半小時之後,此一巨石即停放該地,作為世界貿易中心建築群第一幢,也將是世界最高一幢大樓「自由之塔」(Freedom Tower)的奠基石。

換句話說,此石亦即世貿重建第一石。

而此一巨石在原址才一亮相,即將永埋地下,再也見不到它了。

不為世貿重建如此龐大的發展計畫舉行正式破土典禮,而直接在地下深處奠基,是當事者三思而後的關懷。就是說,無須在此一大災難之地,再以一把鐵鏟掘裂如此慘痛的傷口。

獨立日宣示重建

然而,走過了這條兩年十個月的漫長曲折的路之後,此一奠基石之於今年美國獨立紀念日正式入土,仍然算是表示世貿重建的正式開始。

而在目前,也只能算是表示。

這可從一粒沙看世界。就在奠基後七天,世貿重建概念建築師,在已收到兩三百萬美元設計費之後,正式控告世貿發展商,指他仍在拖欠餘下的八十幾萬美元。一位專欄作家就挖苦說,這是天才建築師的「天才費」。

不管怎樣,這可不是一個好的重建預兆。無論建築師有多麼正當理由去告,或發展商有多麼正當理由拒付,這不太像是雙方在為一枚螺絲釘吵架。一粒沙中可以看到不少世界,這場訴訟至少暗示著世貿重建的道路,不但漫長曲折,而且處處凹坑陷阱,還不時自暗處飛來幾支冷箭。

記得嗎?只不過一年半前,當這位只有圈內人熟悉的建築師,丹尼爾‧利伯斯金德(Dani el Libeskind),贏得了全球概念設計首獎的時候,他不但一炮而紅,而且紅為建築大師、設計天才、文化巨人、社會名流。連他習慣戴的名牌眼鏡都更加時髦了。

可是,風光了不到三個月,發展商斯維爾史坦(Larry Silverstein)即指定他的建築師,大偉‧查爾茲(David Childs)為世貿重建總建築師。利伯斯金德一下子變成了查爾茲的合作建築師,而且是那種非請莫入查爾茲設計工作室的合作建築師。

對利伯斯金德來說,問題才開始。一年多下來,媒體不時揭露一些幕後的辯論鬥爭,以至於還須州長親自出馬來排解糾紛。等到去年聖誕前夕公布了世貿第一幢大樓最後設計的時候,紐約才發現利伯斯金德的原始概念設計,早已面目全非。

各大樓的外觀造形全改了。「光楔」(Wedg e of Light)──那每年9月11日早上八點四十六分,當雙塔第一座被飛機擊中,到早上十點二十八分第二座倒垮這段期間,陽光將從各大樓之間無陰影地照射世貿公園──是否仍然構成光楔,也大有問題。「泥漿牆」(Slurry W alls),那深入地下七十英尺基岩的防水牆,也因其他建築需要(如地下停車場、公車站… …),而僅暴露三十英尺等等。新設計之中還有點概念建築師手筆和精神的,大概只剩下那響應「自由女神」造形的螺旋,那回顧女神手臂火炬的塔尖,和那象徵性的1776英尺高度。

不論建築界和評論界如何看待這幢大樓,此座「自由之塔」倒是滿足了紐約居民的一個基本渴望。它的確毫不含糊地填補了下城天空線的空無。總建築師查爾茲更毫不含糊地宣稱,「這是曼哈頓尖端的驚歎號!」

「自由之塔」是一個混合體,由三個可以說是各自為政的部分組成。其商用空間七十層,高約1150英尺。其上是350英尺的鳥籠式斜格鋼纜結構,裡面除其他必要機械裝置之外,是三個巨型風輪發電機。

這倒是一個具有實際作用,又具有相當象徵意義的創新。斜格鋼纜回顧了紐約第一座現代建築工程傑作,布魯克林大橋那斜撐的造形。三個巨型風輪,不但可供大樓用電,生態上正確,而且追溯四百年前第一批歐洲殖民者,就在這一帶建造的荷蘭風車。當然,人人心裡都有數,而盡在不言中的是,萬一中的萬一,此座大樓再次遭受恐怖主義式的飛機撞擊,這商用七十層以上的高空,無人辦公。

設計內容國際化

在這個鳥籠式鋼纜結構之上,是那直達1776 英尺的天線塔尖。

整憧大樓是沿著原址棋盤式街道東北角升起的一座平行四邊形,稍微扭轉(torqued),微呈錐狀的鋼筋玻璃結構的現代建築物。

目前,世貿建築群各大樓,只有此幢「自由之塔」的設計算是定稿,並將在地基打好之後,從明年初開始層層上升。

可是「自由之塔」只是世貿中心三大組成部份其中一個組成部分裡的一個建築。此商用建築樓群組成部分其他如世貿二、三、四、五號大樓,以及表演藝術中心、視覺藝術中心、博物館等建築的設計,都尚未開始。現只有初步人選。發展商和主導重建的「下城公司」已經約請到至少三位國際建築大師負責設計:Norm an Foster(英),Fumihiki Maki(日),Je an Nouvel(法)。

這的確是一個驚人的陣容。再加上世貿另外兩個組成部分──「交通中樞」(Transit Hu b)和「911紀念設施」(Memorial)──其設計陣容就不但更加驚人,而且更全球國際化了。

「交通中樞」的設計已在今年初選定了西班牙建築師聖地亞哥.卡拉特拉瓦(Santiago C alatrava)。他的概念設計也獲得了認可,而且受到一致讚揚──飛鳥展翅形的鋼骨玻璃結構,不但允許自然光線照射到站內六十英尺地下各個角落,並可在溫度適當季節敞開樓頂,流通自然空氣。

而紀念設施的設計人選,也在今年初經過公開審而決定。兩位合作建築師所推出的各為「倒映虛空(Reflecting Absence)的概念設計,保留了原雙塔留下來各一英畝的「腳印」( footprints),並將它們轉化為兩個深深的倒映池,在此深入地下的水池四壁,不斷有流水瀑布似地靜靜下瀉。而其地面四周則圍繞著草坪林樹。共同設計者是年輕的以色列建築師邁可.阿拉德(Michael Arad)和資深美國景觀建築師彼得.沃克(Peter Walker)。「倒映虛空」簡易純淨,既象徵災難後的悲痛空虛,又同時肯定生命與復活。

這種陣容及合作在紐約好像只出現過一次,就是半個世紀之前,在洛克菲勒親信建築師哈里森(Wallace K. Harrison)的策畫之下,約請了包括法國的Le Corbusiev、巴西的Oscar Niemeyen、瑞典的Sven Markelius,和中國的梁思成在內等十幾位國際大師共同設計,而於 1953年完成的那個現代建築經典作,聯合國總部。

沒有人敢保證這占地十六英畝的世貿中心,將來最終將以何種面貌出現,或將造成何種後果。究竟是各位天才盡情發揮其想像力,任意自我表現的拼湊,而將世貿中心變成一個現代前衛建築的呈列?還是一個具有創造力和生命力,重劃紐約天空線,並可配合帶動下城發展的新社區?

目前,塵埃雖未但已大致落定。紐約願意相信並寄望這些建築師的才華和誠心,總覺得他們不會在此一全世界注目之地,搞出一些令設計者難堪,更令紐約面上無光的大大小小的玻璃盒子。

好像紐約比較安心也放心了,好像所欠的只是東風。

只是這個東風,照目前情況來看,不太好借。

記得嗎?發展商斯維爾史坦從2001年初承租世貿中心至今,按照合約每月一千萬,已經支付了三年半和四億多美元的房租。而今年夏天,他和主要承保公司SWISSRE關於「911」究竟是一次還是兩次事件的官司,終於敗訴,因而只能拿到三十五億,而非他一直堅持雙塔因被兩架飛機先後擊中倒垮,因而應該算是兩次攻擊,而應該享有加倍的賠償七十億。

再造計畫挑戰多

這表示什麼?這至少表示發展商手中的籌碼已經所剩無幾了。

不妨替他算算看,他已經付了四億租金。而且單單律師費就又是一億。這還不算這些年來他所聘請的建築、工程、規畫等等專業人士的酬勞。然後是「自由之塔」那將近二十億的建造費。再考慮到這第一幢大樓至少要四年完成,那又是五億多租金。

光是這些必要的開支,已經差不多三十幾億了,而與此同時,付出了如此巨額款項之後,他要等到大約2009年才可能有第一分錢的房租進帳。

不錯,世貿中心另外兩個組成部分的經費,都有了著落。「交通中樞」將由「港口管理局」(Port Authority)出資建造。「倒映虛空」也將由民間捐款資助。那仍剩下世貿其他四幢大樓和劇院、美術館、博物館……,而聯邦政府當初那兩百多億的重建承諾何時全部兌現,也因伊拉克戰爭而日益渺茫。

就連發展商已約請到的那幾位建築大師,非但不知道他們將來究竟為誰設計,由誰出錢,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苗頭。

所有這些未知數,在當前,仍然還是未知數,還是回到已知的現實吧。

現實倒相當安慰人心,奠基石剛一象徵性的奠基──現代建築畢竟不是中古廟堂,還須巨石奠基──工程人員即著手清除原址最後一道障礙,地下停車場那剩餘的幾層鋼筋水泥結構,然後開始打「自由之塔」的地基。

只是這項工程不是人人皆知或可見,今天,你去下城原址參觀,所看到的仍然是那片空無,或那片工地。倒是有兩個民間行動,不但與重建和緬懷「911」有關,而且人人都有機會知曉和見到。

一個具體成就,雖只是開頭,卻仍具其特殊意義,就是早在2001年底即在原址四周大樓上安置六架35mm攝影機,每五秒自動拍一個鏡頭,直到世貿中心全部完工,以便為重建過程留下一套完整的視覺紀錄,現已剪接出頭三年的成果,而且上了網(www.projectrebirth.org )。

另一個是當初為了立即響應「911」災難而設計的燈光雕塑「悼念之光」(Tribute in Lig ht)。儘管原先只打算,而且只有錢打亮一個月,但因市民反應極佳,而於三個月前決定,並且有了自願捐款,以後每年九月十一日打亮一夜,至少今後五年。

今年九月十一日晚上,我剛好和朋友在其附近街邊喝酒。遙望著那雙塔之魂,那兩道青白色光柱直射夜空黑暗,我們二人為死難者在天之靈乾了手中的小半杯……。

我最近才從《紐約時報》兩位記者合寫的書中得知(City in the sky──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World Trade Center),「世界貿易中心」這個概念,是因中國當年未能參加一個博覽會而起。

時間是1939年,紐約市在其皇后區的法拉盛(Flushing)舉辦了一次展望未來的世界博覽會。中國應邀參加,但立刻爆發「七七」盧溝橋事變,舉國上下陷入水深火熱的抗戰而不得不退出。「中國館」因而樓空。主辦單位才臨時決定以此館來宣揚一個日益重要的主題── 世界貿易。

世貿之路如人生

博覽會閉幕之後,這個概念一直沒有消失。二次大戰結束,全球一半廢墟,紐約市的經濟貿易也出現了根本的變化(海運沒落,下城蕭條,商業北移中城……),但仍然覺得只有曼哈頓有資格設立一個「世界貿易中心」,來迎接這個新時代,並振興下城。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構思籌畫,到1973年雙塔落成,這頭一條漫長曲折的路,一走就走了二十多年。

不論雙塔當年受到多少嘲諷,以及之後的日久生情,也不論它也曾一度世界最高,更不論它矗立在世界之都的黃金地帶,世貿重建今天之所以受到全球的關注和期待,基本上是因為「911」這場大災大難,即使萬里之外的世界,也受到衝擊,為雙塔之毀滅,為死難者,為紐約之悲痛而悲痛。

1972年,我從洛杉磯來到紐約,眼見世貿雙塔的落成。之後三十年,作為近鄰,也曾進出雙塔無數次。2001年9月11日早上,我在家中電視上看到雙塔之消毀。過去三年,我目擊到原址的善後和紐約的哀悼。三個月前,我又在電視上看到新世貿第一石的奠基。明年,我會見證那1776英尺「自由之塔」的層層升起。

即使如此,世貿中心和我的生活沒有什麼真正的交接或重疊。我只是鄰居,一個旁觀者。

可是,本來和我沒有任何直接關係的世貿中心,卻像是老友般地占據了我生命中不算小的一部分。世貿和我,說遠,則遠在天邊;說近,則近在眼前。

世貿之路,如同人之一生,恆變是惟一不變的真理。任何哪怕是明智的選擇和善意的安排 ──如當年「中國館」樓空的緣起,都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與後果──而「911」更是恐怖慘痛地象徵其緣滅。這一切都非人類智慧所能洞悉,更非個人主觀願望所能左右。

世貿中心目前已經走完了那坎坷輝煌災難的過去,正處於悲憤難消,仍在掙扎中陣痛的現在。「自由之塔」第一石已經奠基,「交通中樞」和「倒映虛空」也在起步。世貿重建即將邁向充滿變數的今後十年二十年,和一個但願繁榮光明的遙遠未來。

這就是老天發給我們的那張牌。在今後這條漫長曲折的重建之路上,除非神明另有啟示,我們只能在這張牌的現實上明智地選擇,善意地安排。

然後?然後是等待和希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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